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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波散文诗13首

法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 1854-1891),法国十九世纪象征派大诗人。     兰波的代表作之一是他十七岁时写的《元音字母》,即《色彩十四行诗》。在这首诗里,他给每个元音字母都赋于色彩,并使色彩带上声音,以造成“视觉”和“听觉”、“色”与“音”的“交感”。这首诗后来被公认为象征主义诗歌的奠基石。
    1871年9月,兰波结识了象征派诗人保尔·魏尔伦(Paul Verlaine 1844-1896)。之后,两人一起流浪比利时和英国。这段生活使魏尔伦写出了《无言的浪漫曲》,兰波写出了《彩图集》(一译《灵光集》)的部分篇章。1875年后,兰波退出诗坛,投入冒险家的生涯,周游欧洲列国,1891年11月10日病逝于马赛,年仅37岁。兰波的创作生涯只有五年多,但他对现代派诗歌发展的影响如此之大,在世界诗史上是罕见的。《黎明》和《花》均选译自《彩图集》。《黎明》以其清新优美的语言为我们描绘了一幅静谧而迷人的彩图。《花》,是诗人躺在池塘边的草丛中所看到的景象。




序诗

过去,如果我记得不错,我的生活曾经是一场盛大饮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开,醇酒涌流无尽。
一天夜里,我把“美”抱来坐在我的膝上。——后来我发现她苦涩惨怛。——我对她又恨恨地辱骂。
我把自己武装起来,反对正义。
我逃走了。女巫,灾难,仇恨,啊,我的珍奇财富都交托给你们!
我把人类全部希望在我思想里活活闷死。像猛兽扑食,我在狂喜中把它狠狠勒死。
我叫来刽子手,我在垂死之间,用牙咬碎他们的枪托。我召来种种灾祸,我在黄沙血水中窒息而死。灾难本来就是我的神祇。我直直躺在污秽泥水之中。在罪恶的空气下再把我吹干。我对疯狂耍出了种种花招。
可是春天却给我带来白痴的可憎的笑声。
最近我发现我几乎又要弄出最后一次走调 !我只盼找回开启昔日那场盛宴的钥匙,也许在那样的筵席上,我可能找回我的食欲,我的欲望。
仁慈就是这样一把钥匙。——有这样一个灵启,表明过去我确实做过一场美梦!
“你还是做你的豺狼去,以及其他等等……”魔鬼给我戴上如此可爱的罂粟花花冠,这样喊叫。“带着你的贪欲,你的利己主义,带着你所有的大罪,去死。”
啊!我得到的是太多了:——不过,亲爱的撒旦,我请求你,不要怒目相视!稍等一下,卑怯随后就出现,你是喜欢作家缺乏描写才能或没有教育能力的,作为被打下地狱的人,这是我的手记,这几页极为可厌的纸头我撕下来送给你。


坏血统

我从我高卢祖先那里得到蓝白相配的眼目,狭窄的颅骨,战斗中的拙劣无能。我发现我穿的衣服和他们一模一样,同样的野蛮。不过我不在头发上涂抹油脂。
高卢人是剥兽皮的人,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们是最荒谬最低能的烧草放荒的人。
我从他们那里还继承了偶像崇拜和亵渎神圣的恶癖;——哎呀!我还继承了他们的种种恶习、暴躁易怒、骄奢淫逸,——奢华,多么美妙;——尤其是说谎,还有怠惰。
不论什么行业,我都怕,我不干。师傅和工人,所有的农人,都卑微下贱。拿笔的手比扶犁的手强得多。——怎样一个手的时代啊!——我不会有属于我的手。后来,役使奴仆用得太滥,也太过分。行乞的正直磊落也让我悲痛难堪。罪犯也像阉人那样可憎可厌:我啊,幸好没有受到伤损危害,完好如初,不过,我也无所谓。
但是!是谁把我的舌头弄得这般恶毒这般凶险,竟让它指引并监护我的怠惰以致到了这等地步?要活下去也不愿动一动自己的身体,比癞蛤蟆还要懒散,我到处鬼混,得过且过。欧洲多少家族,我一家也不认识。——我知道的,只有像我家这样的家庭,坚守人权宣言的家庭。——这种家庭生养出来的子弟我都认识,我都深知。
————
如果我个人历史中也含有法兰西历史的某一点,那有多好!
但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所以,对于我,很明显,我原本就属于低劣种族。我不可能理解什么是反抗。我所属的种族只知起而掠夺:就像狼只知攫取还没有被它们咬死的牲畜。
法兰西的历史,我还记得,法兰西,教会的长女。我作为贱民,本心也想远行,前往圣土;在我这脑袋里也知道施瓦本平原上有条条大道,拜占庭的风景,索利姆的围城 ;在我内心深处,在千百种反宗教的仙山胜境缭绕之间,也有对马利亚的崇拜,对钉在十字架上受难者的深情。——我大麻风长满一身,在烈日照射的墙脚下,我呆坐在破瓦罐和荨麻上。——后来,我成了德国籍雇佣兵老兵油子,在德国的黑夜里踽踽独行,不知投奔何处。
啊!还有:我在林中空地红光闪闪下和老妇幼童在魔巫夜会上狂欢乱舞。
这块土地,还有基督教,我都没有忘记。除此之外也无从回忆。对于这样的过去,我频频回顾,永无止期。不过,永远是孤独一人;没有家;甚至,我讲的是何种语言,我也不知?基督的教示,我从来没有听取;领主的教训,我也不得而知,——领主,就是基督的代表。
在上一个世纪我曾经是怎样的人:我只见到我的今日。漂泊生涯已属过去,暧昧不明的战争也成为往事。低劣种族盖过了一切——正如人们所说,人民出现了,已经有了理性;民族国家和科学出现了。
啊!科学!人们已经无所不知。为了灵魂和肉体,——临终圣体,远行必需付出的代价,——人们又有了医学和哲学,——偏方土药,还有调弄得很好的民间谣曲。还有君王的娱乐消遣,还有他们严禁外传的游戏。还有地理学,宇宙结构学,力学,化学!……
科学,新贵族阶级!这就是进步。世界在前进!世界怎么会不照常运转?
这就是数 的图景意识。我们要走向“圣灵” 。这是确定不疑的,这是神谕,这就是我说的话。我完全理解,不用异教言语说话就不能明白解释自己,我宁可沉默无言。
————
异教的血液又回来了!“圣灵”近在咫尺,为什么基督不来扶助我,给我的灵魂以高贵和自由。“福音”已经一去不返!福音!福音。
我在等待上帝,等得我垂涎三尺。我是永生永世归于劣等种族了。
我现在在阿尔摩里克 海岸。让都城在暗夜里放出光华,灿若白昼。我这样的一天已告完成;我要离开欧洲。海风熏炙我的肺腑;遥远海外的气候把我炙晒成一身棕黑皮肉。在水中游泳,咀嚼药草,猎取野兽,吸烟;饮用多种烈酒,酒之酷烈如同熔化的金属,——就像我可爱的祖先,围着篝火,又是吸烟又是喝酒。
总有一天我还要回来,肢体变成生铁铸成的,皮色黝黑,眼目如狂如怒:人们看看我这副面具就断定我是出自一个强悍的种族。我将拥有黄金:我将是优游自主,而且粗狂野蛮。有许多女人照料看顾这些从热带返回的凶野的残废人。我将参与政治事务。得救了。
现在,我依然是被诅咒的人物,祖国,我怕它,我无法忍受。最好是横身躺在沙滩上醺醺入睡。
————
并没有动身出行。——还是让我们在这里循着这些道路往前走,我的邪恶也随身带上,这邪恶自从进入理性之年就将它痛苦的根须延伸生长在我的胸膈之间——这邪恶正在不断上升,它鞭挞我,把我打翻在地,把我拖来拖去。
最后的纯真,最后的恐惧。这是早已说定了的。不要把我的憎恶和我的背叛也带给世界。
好了,好了!跋涉,重负,沙漠,厌倦,还有愤怒。
我出租给谁?应该崇拜哪个畜生?对准哪个神圣的形象发起攻击?要我撕烂哪些人心?我应该讲什么谎言?——在怎样的血液中开路前进?
还是把正义保住吧。——艰难困苦的生活,还有麻木不仁,——把手擦干,掀起棺盖,坐进去,闷死。这样,没有衰老,没有危险:恐怖不属于法国所有。
——啊!我完全被抛弃了,我完全可以向任何神圣形象奉献我对于完善一心向往的狂情。
啊,我的自我牺牲,我的舍弃,啊,我绝妙的慈心仁爱!毕竟是在人世,毕竟是在这个世界上!
De profundis Domine ,我蠢极了,蠢极了!
————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敬慕关在牢中不屈的苦役犯;我曾经遍访他逗留过、已成为圣地的小旅店和出租的陋室;我还按照他的观念去观望蓝色的天宇和田野上扬花的庄稼;我在许多城市都觉察到他的命运。与圣徒相比,他更强大有力,比旅人更富于良知——他,只有他!他是他的荣耀和他的理性的证明。
在路上,在隆冬之夜,没有投宿地,没有寒衣,没有面包,有一个声音把我冻结的心揪得紧紧:“软弱或者强大,这就是你,就是力量。你不知投奔何处,你不知到哪里去,也不知为什么要去,你无往不在,无所不应。反正是死尸一具,你是杀不死的。”在清晨,我张开眼看,茫然无所见,有形而无质,以致路上遇到我的人看见我也无所见。
在城里,我突然看到污泥秽土都呈红黑二色,就像邻室灯光晃动下的一面明镜,林中深藏的珍奇!我惊叫:是幸运,是机遇,我看到满天浓烟火焰弥漫;于是,左右前后,所有财富珍奇如同一场大火那样燃烧,如同数不清的雷电喷涌迸发奇光四散。
但是,狂欢纵饮,与女人交好,对我是禁止的。我一个同伴也没有。我看到我前面站着的是激怒的人群,行刑队也站在我的面前,因为我为他们所不理解的灾祸痛哭,而且我还要宽恕!——像贞德那样!——“教士呵,教师呵,律师呵,你们押我去审判,你们错了。我本来不属于这类人;我从来不是基督徒;我属于肉刑鞭挞下引吭高歌的那个族类;我不知道法律;我没有道德意识,我是一个粗胚,一个蛮人:你们搞错了……”
是的,在你们的光照下,我只能闭上眼睛不看。我是一匹兽,我是黑奴 。但是我可能得救。你们是假黑人,你们这些狂人、暴徒、贪鄙的吝啬鬼。商人,你是黑人;法官,你是黑人;将军,你是黑人;帝王,你这个老鬼,你这个发痒症者,你是黑人:你喝免税的甜烧酒,撒旦搞出来的货色。——这类人生活在热病和癌肿的控制下。衰竭和衰老的人因此受到尊敬,他们期求把自身煮沸消毒。——最大的坏蛋应该离开本大陆,这个大陆,疯狂正在不怀好意地到处游荡,俘虏穷人当作人质。我已进入含 的子孙后代的真正王国。
大自然,我还认识自然吗?我还认识我自己吗?——不用说了。我把死去的人全埋葬在我的肚子里了。喊吧,叫吧,打起鼓来,跳呀,舞呀,跳舞,跳舞呀!白人上岸,我就堕入虚无,连这样的时刻我也看不到了。
饥饿,焦渴,呼叫,跳舞,跳舞,跳舞,跳舞!
————
白人登陆。火炮轰鸣!必须匍伏下来屈服,接受洗礼,穿上衣服,辛苦劳动。
我的心,受到致命的一击。啊!这我事先可没有料到!
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今后的日子将会过得轻松,悔恨之苦在我可以免除。我几乎已经死去的灵魂今后不会再受到什么煎熬痛苦,死去的灵魂已泛出肃穆的光辉,像丧仪上燃起的白烛。一个家族长子的命运,就是一具由晶莹泪水过早封盖的棺木。邪行放荡是愚蠢的,邪恶也是愚蠢的;污秽劣迹应该抛开。但是,时钟不会永不敲响,除非纯洁的痛苦时刻来临!我一定像一个幼童那样,被抚养成人,以便忘却一切苦难在乐园中嬉戏。
快,快!有别样的生命吗?——在丰足富有中睡眠是不可能的事。财富永远属于公众。只有神的那种爱才赐予开启科学的钥匙。我看自然是善的盛大展示。幻念,理想,谬误,永别了。
天使的理性的歌唱从救世之船升起:这就是神的那种爱。——双重的爱!我能够死于尘世的爱,死于献身。那些人,那些灵魂,我已经舍弃了,因为我之远离,他们的痛苦只会有增无减!你们从许多遇难沉沦的人中选出我;留下的人,他们是不是我的朋友伙伴?
也救救他们!
理性已经在我身上产生。世界是好的。我要赞美生活,我要祝福生命。我要爱我的兄弟。这不是童年的期许。也不是借此希望逃避衰老和死亡。上帝给了我力量,我赞美上帝,赞颂上帝。
————
厌倦不再是我钟爱之所在。激怒,恶行,疯狂,它们的种种冲动和祸害,我都清楚,——我所有的沉重负担都可以解除。请珍视我的天真无辜,这种天真开阔明朗,不会让你感到晕眩不能自持。
我大概不会要求自我鞭挞以激励自己。让耶稣基督充作岳父大人,和他一同乘船前去举行婚礼,我相信我不会做出这种事。
我不是我的理性的囚徒。我说过:上帝。我只求在得救之中保持自由:如何求得自由?轻浮无聊的恶癖我已经放弃。无需什么献身,更不需要神圣的爱。过去那个心灵明慧的时代我并不惋惜。人各有自己的理性,各有各自的鄙视,也有自己的仁慈:我在天使良知的最高一级保留有我的席位。
至于现已建立的福祉,不论是驯顺如奴隶与否……不,不,我都无能为力。我太放纵自己,心早已分散,太软弱了。生活因为辛勤劳作正像繁花怒放那样繁荣,这是由来已久的真理:我么,我的生活负担也不太重,我的生活飘飘摇摇,浮荡在行动的上方,这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小小的可珍视的位置,一个点。
我因为缺乏热爱死亡的勇气,已经成了老处女!
祈祷,愿上帝赐予上界天使般的安宁——像古代的圣徒那样。——圣徒!强人!隐修士,古代的艺匠,已经不合时宜了。
无休止的闹剧!我的天真只能让我悲哭,生存是人人都必须扮演的滑稽戏。
————
够了,够了!这就是惩罚。——前进!
啊!胸口有火在燃烧,时间在咆哮!正因为有这样一轮太阳,我眼中却是黑夜茫茫!心……四肢五体……
到哪里去?去战斗?我是弱者!别的人正在前进。工具,武器……时间!……
开火吧!对准我开枪!打吧!我投降。——懦夫!——杀死我吧!让我匍伏在奔马的铁蹄之前!
啊!……
——我会习惯的,我可以适应。
也许这就是法国的生活,通往荣誉的小径!


地狱之夜

我吞下一大口毒药。——给我这么一个好主意,真该三倍地祝福!——五脏六腑烈火燃烧。毒性猛烈,我的四肢五体痉挛抽搐,我扭曲变形,倒翻在地。我渴死,我窒息,透不出气,叫也叫不出。这就是地狱,永恒的惩罚!你看,火焰往上窜!把我烧个够。滚开,魔鬼!
皈依良善和幸福,得救之路,我已经隐约看到。即便我能说出看到的景象,地狱也容不得赞美诗!有难以数计美好动人的创造物,有芬芳灵智的乐曲,力量与和平,高尚的壮志雄心,我知道?
高尚的雄心壮志!
依旧是那样的生活!——罚入地狱莫不是永生永世!——人欲自毁自伤,必下地狱,是不是?我信我已落下地狱,所以,我就在地狱。这就是亲身践行教理。受洗即卖身,我自是我受洗礼的奴隶。父母呵,你们做成我的不幸,也做成你们自己的不幸。可怜的无辜的人!——地狱伤不到异教之人。——照样还是生活!往后,下地狱的快乐将更是深不可测。按照人世的律法,一次犯罪,我立即就被打入虚无。
你不要说,不要说了!……在这里,责难就是耻辱:撒旦说火是愚蠢的,我的愤怒也愚不可及。——教唆我去犯错误,施魔法,假香料,幼稚的无聊的音乐。够了,够了!……——说我握有真理,说我看到了正义:我有健全、明确的判断力,说我已臻于完美……那是傲慢。——我的头皮在干裂。主啊,怜悯吧!我怕,我怕。我只觉焦渴,渴死了!啊!童年,绿草地,喜雨,岩石上的碧水蓝湖,钟楼敲响午夜十二时的月光 ……在这样时刻,魔鬼他正躲在钟楼上。马利亚!圣母!……——我这种愚蠢,可怕至极。
在那里的难道不都是正直的灵魂?不都是对我怀有善意?……来吧……我拿枕头堵住我的嘴,他们听不到我说话,他们是游魂。此后,谁也不需想到他人。谁也不要接近。我闻到焦臭味,肯定是焦臭味 。
幻影重重,无穷无尽。我所见到的永远都是如此:历史不可信,原则全忘记。我将来也不说:诗人和看到异象的人会嫉恨在心。我是千倍地富有,我们须像海洋那样悭吝。
啊!生命之钟刚刚停下。我在这世上已不复存在。——神学决不苟且,地狱肯定在地下——苍天在上。——出神坐忘,噩梦,火巢中的沉睡。
在关注农耕操持之间,有多少恶念,多少狡狯……撒旦,费尔迪南 ,带着野草种子到处乱跑……耶稣从紫红色荆棘丛中走过,也没有压折荆棘……耶稣还曾在激荡的水面上行走。那盏灯照着他,他伫立在那里,身穿白衫,镶有棕色饰带,腰际有一条翠绿色水痕 ……
我要揭开所有的秘密:宗教的神秘,或自然中的神奇,生,死,过去,未来,宇宙肇始,混沌空无。我是施展魔幻奇景的法师。
请听!……
各种才能我都不缺少!——这里空无一人,可是毕竟有着那么一个人:我决不愿把我的财富珍奇分散施予。——谁想听取黑人之歌,看女仙之舞?谁想要我消隐无踪,下水寻找一枚指环 ?要不要?我能变出黄金,引来起死回生的药石。
你们要信我,信仰可以减轻痛苦,指引道路,拯救灾殃。来来,你们都来,——小孩也来,——我给你们安慰,我把心分给你们,——奇妙美好的心!——可怜的人,苦工们!我不要求祈祷;只要你们一心信任,我就自觉万幸。
——想一想我。好让我对人世不要过于感到惋惜。不再痛苦就是我的吉运。可惜我这一生仅仅是几次小小的癫狂,可惜。
啊!有什么怪相想得出就全摆到脸上来。
千真万确,我们这是在世界之外。渺无人声。我的触觉已经消失。啊!我的城堡,我的萨克森 ,我的柳林。黄昏,清晨,黑夜,白昼……我只觉得厌倦。
我应该让我的地狱化为愤怒,化为骄傲,——以及亲昵爱抚的地狱;一首地狱协奏曲。
我因为厌倦而死去。这就是坟墓,我将委身于蛆虫,恐怖中的恐怖!撒旦,你这爱调笑的滑稽演员,你想施展你蛊惑人的魅力把我分解灭绝。我抗议。我抗议!长柄叉一叉,再加上一把火。
啊!再起来,死而复生!看看我们如何变形,变得丑恶。还有这毒药,该诅咒的一千次的吻!我的软弱,人世的严酷!我的上帝,怜悯吧,请把我隐藏起来,我支持不住了!——我被隐匿藏起,所以我就不是那个我。
是火焰,火焰卷着罪人升腾而起。



谵妄Ⅰ

疯狂的童贞女 
——————
下地狱的丈夫 

请听地狱中一个同伴的告解:
“噢,上界的丈夫,我的主,不要拒绝你最悲惨的女奴忏悔告白。我是毁了。我醉得昏天黑地。我是不洁的。怎样的生活啊!
“主在上,饶恕我,饶恕我!啊!饶恕!流了多少眼泪!今后眼泪还要流,我希望流不到头!
“天上的丈夫,以后,我会认识你,了解你!我生来注定屈从于‘他’。——别人现在尽可把我狠打!
“当前,我是在人世的最底层!我的那些女伴啊!……不,不,不是我同伴……从来不曾这么晕眩,这么痛苦,从来不曾有过……这是多么愚蠢!
“啊!苦啊,我哭,我叫。我痛苦至极。反正拿我怎么都行,反正我这人最可鄙的心都要蔑视。
“让我们把真心话说出来,哪怕重复二十遍也不怕,——反正是一样,反正都是又悲又惨又琐碎!
“我是那个下地狱的丈夫的奴隶,他就是那个失去几个发疯的童贞女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魔鬼。不是鬼,不是鬼魂。是我,是我不慎失德,死在人世,罚下地狱,——杀死我也不可能!——怎么给你细说!甚至说也说不清。我服丧戴孝,我哭了又哭,我害怕。主啊,要是愿意,赏我一点新鲜空气,垂顾于我!
“我是寡妇……——我早就成了寡妇……——不错,我从前很严肃很规矩,我出生不是为了成为髑髅白骨!……——他那个时候几乎是一个孩子……他种种神秘的温柔体贴诱惑我。顺从他,我就把我为人的责任忘在脑后。这是什么生活啊!真正的人生根本没有。我们也没有真正活在人世。他去哪里,我就跟去,理当如此。他常常对我发怒生气,我啊,可怜的灵魂。魔鬼!——是一个魔鬼,你知道,那不是一个人。
“他说:‘我不爱女人。爱情还有待于发明,你知道。女人什么也不行,只想有一个可靠的地位。地位一有,心和美就抛开不顾:当今,只剩下冰冷的蔑视,婚姻的养料。要不然,我看到有些女人,带着幸福的标志,我么,我也可以和她们结成伙伴,上来就让多情敏感的蛮人生吞活剥就像一堆干柴……’
“我听他把无耻当作光荣,把残忍当作妍美。‘我是来自远方的种族:我的祖先生在斯堪的纳维亚:他们在胸胁两旁穿刺喝自己的血。——我在我身上划上一道道伤口,我给我绣上纹身,我愿变得像蒙古人那样丑怪:你看,我到街上去尖声号叫。我要变得癫狂,我要发疯。不要拿珍珠宝石给我看,我只趴在地毯上,扭成九曲三节。我的财富珍宝,我要拿血把它染得鲜血淋漓。我决不做工劳动……’他那个魔鬼把我缠了好几夜,我们滚在地上,我跟他撕打扭斗!——在夜里,他常常是喝得酩酊大醉,站在街上,或者是在房里,把我吓得要死。‘有人真把我脖子割断;那可多么可厌。’噢!处在这样的日子,他只想带着犯罪的神色向前走出!
“有时,他用讲隐语软绵绵的语调,讲述那叫人深自悔恨的不幸的人的死,不幸的人确实有,艰辛的劳作,撕裂人心的诀别,确实有。在下流小酒馆我们都喝得醺醺欲醉,他看我们周围那些人就是受苦受难的牲畜,他也痛哭流涕。在那不见天日的陋巷,他扶起倒下的醉汉。他有一个坏母亲对待自己幼儿那样的悲悯。——他怀着少女前去领受教理那种殷勤美好情意竟自远去。——他装作对人世一切都已经了悟,什么商业,艺术,医学。——当然,我一定跟着他去!
“在精神上,他在他四周装点起来的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衣装,床褥,家具摆设:我给他提供一些纹章徽志,那是另一种面目。与他有关的一切,我看那是他有意为自己创造出来炫示。当我看到他精神萎靡无力,我,我还是跟他进入种种奇异、复杂的行动之中,是好是坏,远远地看:我可以肯定,他的世界我从来不曾进入。有多少次黑夜,经过多少时间,我守候在他那可爱的酣睡的身体旁边,我总想弄清他为什么要避开现实。男人从不曾有像这样的意愿。我认识到,——对于他那是无所惧的,——他可能是社会中一大危险。莫非他手中掌握了改变生活的秘密?不,他不过是在寻求探索,我经常对自己这么辩解。一句话,他的仁慈是有魔力的,我成了他的仁慈的俘虏。任何灵魂都不会有力量,——绝望的力量!——来承受这种力量,——受到他的保护和他的爱。再说,我也容不得他和另一灵魂同在我面前呈现:人只看见自己的天使,不得见他人的天使,——我相信是这样。我显现在他的灵魂之中,就像在一座出空的不容见有不如你高贵的人出现的宫殿一样,就是这样。啊,一切都指望于他,少不得他。但是我这暗淡懦弱的存在,他又意欲怎样?他如果不让我死,他也没有让我更好!我是又悲又恼,有时我对他说:‘我知道你。’他耸耸肩理也不理。
“就是这样,我的苦恼有增无减,我看我在迷途上越走越远,——如不是受到惩罚人人把我忘记,他们也愿拉住我不让我堕落!——我却更加急切渴求他的善意。他的亲切的吻和拥抱,就像是上天,阴暗的天堂,我走进这阴森的天界,我宁愿被抛在这里,可怜无告,又聋又哑,瞎了眼看不见。那对于我早已成了习惯。我看我们很像两个好孩子,在这可悲可虑的天堂,也算是自由自在。我们曾经是融洽一致。我们都很动心,我们一起劳作,共同生息。但是,一次深切动心的爱抚之后,他说:‘这里没有我,你也过得去,你看这多有趣。你的颈下不需要我手臂去搂抱,你用不着靠在我供你休憩的心上,也不需这嘴去吻你的眉眼。因为我要走,总有一天我要远离。因为我应该去帮助别人:是我的责任。尽管说不上有趣……,亲爱的灵魂……’他要走,立时我只觉天旋地转,跌进最可怕的黑暗:死。我要他许诺不要和我分离。情人的许诺,他重复了二十次。他的诺言如同我对他说‘我了解你’一样无谓,同是空话。
“啊!我从来不曾妒嫉他。我相信,他不会离开我。后来怎样?他没有知识,他没有工作。他只想像梦游人那样活下去。难道只有他的善良和仁慈赋予他生存在现实世界的权利?有时,我忘记我深陷悲悯的心境:他让我变得坚强,我们一同外出旅行,到沙漠中去行猎,一同睡倒在未见过的城市的石板路上,无所牵挂,无忧无虑。有一天我一觉醒来,法律风俗全变,——全凭他的魔力,——世界依然如故,照旧让我们随心所欲,有我的欢乐,任我闲散任意。噢!我受过多少苦,你把儿童书上才有的生活也分给我当作补偿?他不能。我不知道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告诉我,他有悔恨,也有希望:当然与我完全无关。他也向上帝倾诉?也许是我应该投向上帝。我被贬在深渊最底层,我再也不知应该怎样去祈祷。
“如果他向我倾诉他心中的悲哀,比我听他的嘲笑,我更可以理会?他打我,他把世上凡涉及我的用来狠狠折磨我,让我羞愧难当,一说就是几小时,我要是哭,他就怒气咻咻万分恼怒。
“‘你看看这个漂亮的青年人,走进一处美丽安静的住宅:他叫杜瓦尔,迪富尔,阿尔芒,莫里斯,叫什么,谁知道?有一个女人,忠心热爱这个坏蛋、白痴:她死了,现在她肯定上升天界已经成了圣女。你就仿效他害死那个女人,把我也害死。这是我们的命运,仁慈的心……’唉,唉!所有活动着的人在他看来就像那疯狂手中捉弄的玩物,他有时也是这样:他长时间狂笑不止,非常可怕。——后来他又恢复年轻母亲、可爱的姐姐那样的情怀举止。他不是那样凶恶,可能我们早已得救!他的温情同样是致命的。我只有俯首听命。——啊!我是疯了!
“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不可思议地从这里消失;如果他也飞升上天,登上某一处天界,那就该让我也知,让我亲眼看看我心爱的人得道升天!”
真是一对有趣的夫妻!



谵妄Ⅱ
言语 炼金术 

与我有关。我的种种疯狂中一种疯狂的故事。
很久以来,我自诩主宰了一切可能存在的风景,我认为绘画和现代诗如此驰名原也十分无谓。
我喜爱愚拙的绘画,挂帘,装饰品,街头卖艺人的小布景,招牌,民间彩绘;我喜欢过时的旧文学,教会的拉丁文,不带拼写文字的色情书,描写我们老祖宗的小说书,童话,儿童看的小书,古老的歌剧,无谓的小曲,朴素的诗词。
我总是在做梦,梦到十字军远征,不涉及他人的冒险旅行,梦到那没有历史的共和国,被镇压下去的宗教战争,风俗大变革,种族大迁徙,大陆移位:对这一切美妙神奇,我都信而不疑。
我发明了母音的色彩!——A黑,E白,I红,O蓝,U绿 。——我规定了每一个子音的形式和变化,不是吹嘘,我认为我利用本能的节奏还发明了一整套诗的语言,这种诗的语言迟早有一天可直接诉诸感官意识。至于如何表达,我还有所保留。
首先,这是一种学习。我写出了静寂无声,写出了黑夜,不可表达的我已经作出记录。对于晕眩惑乱我也给以固定。

————
远离了飞鸟,畜群,村女,
榛林围着一片石楠丛沃土,
午后柔绿的薄雾中我屈膝俯身,
有什么可以供我掬饮?

在青青的瓦兹河我喝到了什么,
——无声的小榆树,无花的草地,荫蔽的天空!——
我离开亲切的茅屋举起黄葫芦瓢畅饮?
是黄金水喝得人热汗涔涔。

我打制一块古怪的旅店招牌。
——一阵风暴从天空隆隆驰过。
黄昏,林中溪水消失在纯洁的沙地上,
上帝之风向着池水吹拂冰雹;

我哭,我看见黄金——竟不能一饮。——

————

夏日清晨四点钟,
爱情的酣眠还在延续。
在绿绿的树荫下
  欢乐之夜的气息渐渐消失。

木匠在远处工场里,
在埃斯佩里德 阳光下,
衣袖卷起,
  已经在走动。

在布满青苔的静谧的沙漠里,
他们在打制精美的护壁板,
    护壁板上
城市将漆饰假的天顶。

噢,给这些可爱的工人,
巴比伦国王的臣民,
给他们的灵魂都戴上王冠,
  爱神!暂先把情人放开。

  牧羊人的女王
给工人送来烈酒,
愿他们的力量得到宁息,
且待到正午到海里去海浴。
————

诗中的旧辞古意,在我的言语炼金术中占有重要地位。
我已经习惯于单纯的幻觉:那分明是一座工厂,我在那里却看到一座清真寺,天使组成的击鼓队,天宇路上驰行的四轮马车,沉没在湖底深处的厅堂;还有妖鬼魔怪,还有种种神秘;一出歌舞剧的标题在我眼前展示出种种令人惊骇的景象。
我用词语幻觉解释我各种像中了魔法那样的诡论!
最后,我终于找到我精神迷乱的神圣性质。我在沉重的热病控制下变得闲散空放:我羡慕动物的至福——尺蠖,再现了灵薄狱 的无邪,鼹鼠,是童贞的睡眠!
我的性格变得乖戾激奋。让我借用某类抒情曲,向人世告别:

高塔之歌 

最可珍爱的时间,
快来,快快到来。

我忍耐,这样有耐性,
把一切都已忘怀。
恐怖焦虑,还有痛苦,
一总都送它上天。
不洁的病态的焦渴
使我的血脉发黑变色。

最可珍爱的时间,
快来,快快到来。

一片芳草地
弃之于遗忘,
在肮脏的飞虫
嗡嗡闹声中,
生长又开花
莠草发出芳香。

最可珍爱的时间,
快来,快快到来。

我喜爱沙漠,烧毁的果园,破落的店铺,泛味的酒。我步履艰难徜徉在恶秽发臭的小巷,我双目紧闭,在火之神太阳下曝晒。
“将军 ,如果你在毁圮的城堞上还留有一尊旧炮,就请用干土块轰击我们。对准华丽的商店大玻璃窗轰击!往沙龙内部轰击!让全城吞咽灰尘。让排水管都氧化生锈。让闺房都充满灼灼如焚的红宝石粉末……”
蠓虫小蝇在小旅店的便池上飞舞,小飞虫最喜欢琉璃苣 ,快射出一道白光把飞虫驱散!

饥饿 

我若是有胃口,
只想吃泥土和石头。
午餐我一直在吃
空气,煤铁,岩石。

我饿得头昏目眩。饥饿,
声响的牧场,平息,平息。
去吮吸那旋花植物
令人心花怒放的毒汁。

吞吃那敲碎了的石块,
教堂的古老的方石;
昔日洪水遗下的卵石,
抛在灰色山谷里的面包。

————

狼在绿叶丛下嗥叫,
吐出它饱餐家禽的
五色缤纷的彩羽:
和狼一样我也在空自消耗。

青青蔬菜和果实
等待着去摘采;
篱边的大蜘蛛
只知吞食紫堇花。

让我睡去!在所罗门
祭坛前把我加火烹煮。
汤汁在铁锈上流溢
和塞德隆 混成一处。

总之,啊,幸福,啊,理性,都好,很好,我要把蓝天从天空划分出来,蓝天也是青黑的,可是我却活着,自然之光里面也有金光闪烁。我采用滑稽又迷狂的表现手法,从欢乐引向可能:

找到了!
什么?永恒。
那是溶有
太阳的大海。

我不朽的灵魂,
察看你的意愿,
纵然只有黑夜,
白昼也如火炽。

所以你摒弃
人类的赞许,
共同的奋起!
你任自飞去……

——从来没有希望,
也没有orietur 。
科学和坚忍,
苦刑是一准。

没有明天,
炭火如锦缎,
你的忠忱
是你的义务。

已经找到!
——什么?——永恒。
那是溶有
太阳的大海。
————
我变成了一幕神奇壮美的大歌剧:我看一切存在的人都注定有福:行动不是生活,是败坏力量的一种方式,一种神经混乱。道德是脑髓的缺陷。
一个存在着的人,我认为应该给予他多种其他的生活。这位先生所作所为如此,他并不自知:他可以算是一位天使。这类家庭其实是一窝狗。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中高声说话,我偏要选取他们的其他生活中的一个方面,放声谈论,公开说出来。——所以,我竟爱上了一头猪。
这决不是出于怪癖的诡辩,也不是狂妄的诡论,——这种疯狂人们已经严加约束,这种疯狂我倒还没有忘记:我可以把那种胡言乱语、种种诡辩从头至尾复述一遍,那个体系我已经了若指掌。
我的健康受到威胁,遇到了危险。恐怖时代已经到来。我一睡就沉睡多日,起来以后,许多最悲惨的梦境依然在继续。我已经成熟到可以死去,我的软弱、缺陷沿着一条危险的道路把我引向世界和黑影与旋风的国土西梅里 的交界处。
我大概还有一段路程要跋涉,我需要把聚集在我头脑中的魔狂驱散。我爱那大海,仿佛它可以把我一身污秽洗净,我看见给人带来慰藉的十字架从海上升起。我是被天上的彩虹 罚下地狱的。“福祉”毕竟是我的命运,我的悔恨,我的蛆虫:我的生命是那么广阔,不会永远献身于力和美。
福祉!它的利齿,对死来说是温柔的,在最阴暗的城市,雄鸡报晓的时候,——ad matutinum, au Christus venit ,——向我告知:

  季节啊季节,古堡啊古堡!
  哪有灵魂纯洁无瑕?

幸福无人可回避,
我已作出神奇的设计。

向它致敬,致敬,致敬,
高卢雄鸡高唱黎明。

啊!我还有什么企求:
自有幸福承担我的生命。

这种幻美夺去人的灵魂
和肉身,又耗散了精力。

  季节啊季节,古堡啊古堡!

可叹可叹,它匆匆逝去,
死亡的时刻跟着来临!

  季节啊季节,古堡啊古堡!
————

这一切都过去了,完了。今天,我知道我要向美致敬。



不可能

啊!我童年经历的这种生活,以任何时代看都是一条广阔大道,超出于自然的质朴,比最好的乞丐更无私,为没有故乡、没有朋友而自负,这是何等愚蠢。——可是,惟独我有这种见识!
——这班好人对他们我有理由蔑视,一次爱抚的机会他们也决不放弃,这帮寄生在我们的女人清纯和健康上的寄生虫,而今天,女人与我们又是如此不一致。
我的全部蔑视都有根据:既然我已经远远避去!
我避开,我逃走!
我作出解释。
昨天我还祈求上天:“上天!在人世我们遭罪受惩不少!我打进他们的队伍为时已久!这些人我无一不识。我们彼此也一向深知;我们相互憎厌。仁慈与我们全不相干。但我们圆滑知礼;我们同人世的关系非常适应合礼。”这奇怪吗?人世!商人,头脑简单的人!——我们可不是丧尽廉耻的人。——但是,上帝的选民,他们又怎样接待我们?有不好惹的人,有心性快活的人,有冒牌选民,我们必须拿出胆力或卑躬屈膝才能与他们接近。他们是独一无二的选民。可不是好奉承的人。
只需付出两个铜板的理性——快得很!——我发现我苦恼原来是我没有尽早看出我们原本是西方人。西方的沼泽地!我不信光明败坏,形式陈旧,行动错乱……好!我精神绝对希求承担东方衰落以来精神已经承受的全部无比残酷的发展……我的精神,有这样的企求!
……我只值两枚铜钱的理性已经用尽!——精神就是权力,它要求我留在西方。取得预期的结论,就必须让精神沉默。
殉道者的荣耀,艺术的光辉,发明家的自豪,掠夺者的狂热,我全部交付给魔鬼;我要返回东方,回归初始的永恒的智慧。——这显然也是一场粗野怠惰的空梦!
逃避现代痛苦这种赏心乐事我决不希求。古兰经上驳杂的箴言我看不明白。——自从基督教义这门学问公之于世,人就在玩把戏,证明各种不言自明的事理,借这类证明自吹自乐,而且非这么活不可,这不是实实在在的苦刑是什么!精致巧妙的拷问,胡调无谓的酷刑;我精神上种种虚妄混乱的根源。也许人的本性也感到烦厌!普律多姆先生 原来与基督同时降生。
是不是因为我们都在迷雾中辛苦耕耘!我们吞吃热病还佐以多汁的菜蔬。还有酗酒!还有烟草!还有无知!还有献身!——这一切,与东方的思想、智慧,初始的故土,不是相去很远吗?既发明这样一些毒药,为什么又有一个现代世界!
教会人士说:可以理解。你们所说的本是伊甸园。东方民族历史,与你们何干。——是真的;我是想念伊甸园!我做的什么梦,古代族类的纯真!
哲学家说:世界不纪年。有的只是人类大迁徙。你在西方,可以自由迁居去你的东方,你要它多古老就有多古老,——随你去。只要不是战败者。哲学家,你的确属于你们的西方。
我的思想,多加小心,注意提防。施用暴力救世的政党不见存在。你需要磨炼!——啊!对我们来说,科学进展还不够快!
——我发现我的精神沉睡了。
如果精神此刻觉醒,即刻我们就进到真理,也许真理正率领它的天使围着我们哭泣!……——如果思想此刻觉醒,也许我不会屈从毒害身心的本能,不会退到一个古老的时代!……——如果思想永远清醒,我必将在智慧之中涵泳徜徉!……
噢,纯真!纯真!
只有在这清明醒悟的一刻,才让我看到纯真的美景!——人凭借精神思想通向上帝!
痛苦至极的大不幸!



闪光

人类的劳动!这就是时时照亮我的黑暗深渊的那种爆发。
“弃绝虚妄;需要科学,前进!”现代《传道书》发出这样的号召,也就是说,全世界都在这样呼吁。可是坏蛋和懒汉的臭尸正在猛烈袭击其他人的心……啊!快快,更快一点;未来的报偿,永恒的奖励,越过黑夜,就在那里……难道我们弃而不取?……
——我能做什么?我懂得劳动,我能工作;可是科学进展过于缓慢。祈祷却在快步向前,阳光也在怒吼……我看得十分清楚。太简单了,而且天太热了;人们并不需要我。我有我的责任,我要效法多数人,照他们那样放弃责任,我为此感到自豪。
我一生空耗已经耗尽,没有用了。好吧!咱们就装聋作哑、装模作样,偷懒,什么也不干,天可怜见!还要存在下去,那就玩玩闹闹,梦想那妖异的爱情和奇幻的宇宙,再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对于世界多重表象争论不休,你们这些江湖术士,乞丐,艺术家,匪徒,——教士!我躺在医院病床上,有浓烈的乳香气味袭来;神前看管香火的人,听忏悔的神甫,殉道者……
我童年所受的肮脏教育我终于弄懂。后来又怎么样!……我已经二十岁,既然别人也是二十岁……
不!不!现在,我在对抗死亡!与我的自负相比,劳动未免过于轻松:背叛世界也许是极为短暂的痛苦。在最后时刻,我还要向左右两面发动进攻……
于是,——啊!——可怜的亲爱的灵魂,我们也许不会把永恒丧失!



清晨

可喜可爱的青春,神奇壮美的青春,应该写在金叶上,是不是我也曾享有过一次,——太幸运了!因为犯了罪,犯过错误,我就应该像现在这样软弱?你希望野兽发出痛苦的嚎叫,你希望病人绝望无告,你希望死者有噩梦纠缠,你给我讲讲我的堕落和我的沉迷不醒。为什么乞丐《天主经》、《圣母经》长诵不停,我,我却没有能力给自己作出解释。我再也不知如何说话了!
今天我相信,我同我的地狱的关系已经告终。是地狱,当真是地狱;是那个古老的地狱,地狱之门是人之子开启的。
仍然是在同一沙漠上,在同样的黑夜,我的永远倦怠不堪的眼目在银星照耀下惺忪醒来,生命之王,朝拜耶稣诞生的三博士、三个国王,心、灵魂、思想,却未见有所动。我们将在什么时候穿越远方海岸和山岭前去朝拜新的劳动,新的智慧,欢呼暴君、魔鬼逃走,迷信终结,去瞻拜人世上新的圣诞——作为去得最早的一批人!
天界升起了和歌,人民在前进!奴隶们,生命,我们不要诅咒生命。



永别

已经是深秋!——何必惋惜永恒的阳光,既然我们立誓要找到神圣之光,——远远离开那死于季节嬗替的人。
秋天。我们的航船在静止的雾霭中转向苦难之港,朝着沾染了火与污秽的天空下的都城驶去。啊!衣衫褴褛,雨水浸坏的面包,喝得烂醉,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千万种情爱!这吞食无数灵魂无数尸体的鬼女王,她决不肯就此罢休,而且亿万死去的灵魂还要接受审判!我看见我的皮肉被污泥浊水和黑热病侵蚀蹂躏,头发、腋下生满蛆虫,心里还有大蛆虫辗转蠕动,我躺在不辨年龄、已无知觉不相识的人中间……我也许就死在这里了……可怕的景象!我憎恨贫穷。
我怕严寒的冬日,因为那是需要安全舒适的季节!
——有时我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滩上空布满洁白如雪欢欣鼓舞的国度。一艘金色的大船在我上空有彩旗迎风摇曳。我创造了应有尽有的节日,应有尽有的胜利,应有尽有的戏剧。我还试图发明新的花卉,新的星辰,新的肉体,新的语言。我自信已经取得超自然的法力。怎么!我必须把我的想象和我的记忆深深埋葬!艺术家和说故事人应得的光荣已经剥夺!
我呀!我呀,我说我是占星术士或者天使,伦理道义一律免除,我还是带着有待于求索的义务,有待于拥抱的坎坷不平的现实,回归土地!农民!
我受骗了,上当了?仁慈对于我是否也是死亡的姐妹?
最后,因为我是靠谎言养育而生,我请求宽恕。好了,好了。
不必伸出友谊之手!到哪里去寻求援救?
————
是的,至少新时代是极其严酷的。
因为,我可以说,我是胜利了:咬牙切齿,怒气咻咻,恶声悲叹,都已经缓和下来。一切邪恶的记忆都已一笔勾销。我的最后的懊恨也大可收起,——乞丐,匪徒,死亡之友,各类发育不全的落伍者,嫉恨之心就留给他们。——你们这些下地狱的,要是我能复仇该有多好!
绝对应该做一个现代人。
赞美诗,一句也不要:走一步是一步。严峻的黑夜!斑斑血迹已经晒干,在我的脸上还在冒烟,我身后一无所有,除去这令人胆战心惊的丛丛灌木!……精神上的搏斗和人与人之间的战斗一样激烈残酷;至于正义的幻象,那是只许上帝享有的乐趣。
现在是明天的前夜。强劲活力的悸动和实有的温情,让我们都领略一番。等到明天,黎明初起,我们凭着强烈的耐力的武装,要长驱直入,走进辉煌灿烂的都城。
说什么友谊之手!最有趣的乐事,是我可以嘲笑自古即有的骗人的爱情,羞辱那些谎话连篇的夫妻伉俪——我在那里亲眼看到女人的地狱;——而且,在一具灵魂、一具肉体中真正占有真实,对于我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洪水之后

关于洪水的观念一经淡薄,
就有一只兔子在岩黄芪 和铃铛花摇曳着的花丛中停步站立,从蛛网下对着天上长虹虔诚祈祷。
啊!珍奇的宝石隐没不见——花卉却在张目探望。
在污秽的大街上,摊头纷纷摆开,因此有人对着那像版画上画的层层海浪上小船瞄准射击 。
在蓝胡子 家里,鲜血在流,——在屠宰场,——在马戏场里,上帝的印记把马戏场所有窗口染成一色惨白。血在涌流,奶水也在流泻。
海狸在修筑巢穴。北方小咖啡馆里“玛扎格朗” 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大宅水汽濛濛,开着许多玻璃窗,在这座家宅里,服丧戴孝的幼子凝视一幅幅不可思议的挂像。
一扇大门砰然推开,在小村镇广场上,还有一个小孩在转动着手臂,风雹雨雪大作,风信旗和各处钟楼上风信鸡也随着转动不息。
某某某夫人在阿尔卑斯群山中安放了一架大钢琴。大教堂十万座祭坛前大弥撒和初领圣体仪式正在举行。
沙漠商队开拔远去。在地极白冰与黑夜混沌中,“辉煌大厦”拔地升起。
此后,月神就听到百里香的沙漠上豺狼幽幽长嚎,——还有果树园中踏着木鞋唱起猪叫般的牧歌。后来,紫色大乔木林抽芽生长,“圣体”对我宣告:春天已经降临。
——池水,幽暗无声,——浊浪,冲上桥梁,淹没林地;——黑毯和管风琴,——闪电和雷鸣,——冲上来,冲过来;——大水与悲愁,来吧,大洪水来吧,冲过来,冲上来。
因为自从洪水消退之后,——啊!珍奇宝石深埋地下渺无踪迹,百花盛开怒放!——可恼可厌!还有女王,女巫,在土钵里燃起她那一钵红炭,她之所知、我们所不知,她是再也不愿详尽说给我们听了。



童年

这一尊偶像,黑眼睛,黄鬣毛,没有父母,不属于任何宫廷,比神话还要高贵,既是墨西哥人,又是佛拉芒人;肆无忌惮的蓝天和倨傲不逊的碧绿是他的领地,地界沿海岸延伸,海岸借海浪而命名,海上没有船舶航行,随你用凶恶的希腊人、斯拉夫人、克尔特人去命名,在海上没有船舶航行。
在森林的边缘——盛开着梦中的花卉,花开有声,光彩熠耀,——有橙红美唇的少女盘坐在清澈的水中,是青草地涌出的洪水,是由彩虹、花卉、海洋荫蔽、渗透、装饰成的裸体。
海滨近处平地上,有贵妇徜徉盘旋;女童和女巨人,俊美的女黑人,站在浅绿色苔藓上,在冰消雪化的小树林和小花园沃土上有珍奇之物罗列矗立,——有年轻的母亲,还有大姐姐,眼神中充满朝圣瞻拜的心意,还有华服熠熠仪态威严的后妃和公主,还有愁容满面横遭不幸的异国小女子,还有其他一些人物。
“亲爱的肉体”和“亲爱的灵魂”的时代,多么可憎,多么讨厌!

就是她,死去的童女,站立在蔷薇丛后。——已经死去的年轻母亲从大石阶上款款走下。——表弟的四轮马车在沙上叫闹不已。——小弟(他在印度!)在那里,站在石竹花遍开的草地上,面对着落去的夕阳。——在墓地,在紫罗兰围墙下,老人早已入土下葬。

将军家宅四周围满着金叶。他们家在南方。——沿着红土大道匆匆而行,匆匆赶到竟是一家空废的旅店。城堡正待出售;百叶窗破败散落。——神父带走教堂的钥匙一去不返。——花园四周,守卫的小舍早已无人居住。栅栏墙这么高,只能见到簌簌有声的树巅。在那里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草坡一直延伸到小镇上,村里雄鸡是没有了,铁砧不见,也没有了。河上水闸早已起去。啊,沙漠的灾难和磨坊,多少岛屿,多少草垛!

中了邪的花在喃喃低诉。倾斜的山坡摇着催他入睡。带有神奇恢诡美态的兽来去逡巡。属于灼热之泪的那种永恒,造成海上波涛汹涌,海上云气堆聚,密密层层。

林中有一只鸟,它的鸣唱招你驻足,让你羞愧脸红。

有一座大自鸣钟,不再报时。

有一个泥坑,一窝白毛兽物筑巢其中。

一座大教堂在下沉,一泓湖水在上升。

小车一辆遗弃在低矮的树林里,或沿着小路急驰而下,车上挂满了彩饰。

有一队上装的剧团演员走过大路,从树林边大路上就可以看见。

最后,你饥渴难熬,每逢这样的时刻,一准有人把你一脚踢开。

我是圣徒,在平台上祷告,——如同驯顺的野兽啮草,一直吃到巴勒斯坦海。

我是端坐在扶手椅上阴沉沉的学人。树枝和阴雨穿插交错在书房上方。

我是矮林一侧大道上的步行人;水闸的喧声掩没我的脚步声。我久久凝视落日余晖,金黄愁惨的洗过衣服的肥皂水。我也许真是被遗弃的孩子,被抛在伸到外海的长堤上,我也许是小贱奴沿着羊肠小道爬,额头触到了天。

小路崎岖难行。山冈上遍布染料木。空气静止不动。飞鸟,泉水,不知远在何方!向前行进,也许就到了世界尽头。

就为我定下这个墓穴,刷上石灰白粉,水泥砌出棱角线条——在地下深处。

我的臂肘支在桌上,灯光十分明亮,照着这些报纸,我真蠢,把它一读再读,灯光照在这些书上,这些书枯燥无味。——
在我这地下厅堂上方,相距很远的高处,筑有屋宇层层,烟雾弥漫,聚集不散。泥泞是红红的,或是乌黑的。是狰狞可怖的大城市,漫无边际的黑夜!

不太高的地方,是下水道。四面八方,都是深厚的地球,别无所有。也许是蓝天的深渊,火的井。也许在这些层次上,月与彗星交会,海洋与神话遇合。

遇有愁惨时刻,我设想玩一玩蓝宝石色金属球的滚球戏。我是静寂空无的主宰。为什么拱顶一角气窗形状的地方透出一线灰白的光?



故事

国王除了使种种庸俗的慷慨尽美尽善之外,无事可做,很是恼怒。有关爱情的惊人动乱他早有预见,他怀疑他的那些女人比上天与穷奢极欲带来的欢心喜悦更有威力。他要查明真相,看看欲望基本满足那一时刻究竟如何。是虔心之畸变,或者不是,管他去,他愿意怎样就怎样。他至少还掌有人类相当的权能。
所有认识他的女人都遭杀戮。美的花园遭到洗劫!利刃在颈她们还在虔心为他祈福。他没有下令另行寻求新的女人。——那些女人竟又再现。
游猎之后,宴飨之余,他把追随他的人也一一杀死。——所有的人依然还是追随在他左右。
他屠杀珍禽异兽取乐。他放火烧毁宫阙殿宇。他见人就追杀,宰割。——人群,殿宇的金顶,美丽的禽兽,依然如故,仍然存在。
毁灭中求得销魂大悦,凶残狠恶中让青春永驻!民众暗下并没有怨言。在他面前也不见有人出来欲比高低。
一天夜里,他傲然骑马驰行。一个精灵出现,这精灵有一种说不出甚至不可对人指称的美。他的神态和他的风仪,表达出多重性复杂的爱的期许!无可言状甚至无法承受的那种幸福的期许!国王和精灵或许在本质性健全状态下一同消隐不见。他们怎么能不这样死去?他们因此也就相随死去。
国君在王宫中驾崩,享年一般没有什么异常。国王原本就是那个精灵。精灵原本也就是那个国王。
我们的欲念,缺少的是艰深精妙的音乐。



滑稽表演

这些怪人真有趣,很结实,很稳重。已有不少人调派过你们这些人。按照你们本心,他们出色的本领,他们光辉的经验,无需也不急于一展神通。这是一些多么成熟老练的人!两眼呆滞形同闷人的夏夜,红的黑的,带上三种颜色,点金星的纯钢打炼而成;面容扭曲变形,铅灰的,惨白的,焦黄的脸色;胡调笑谑,叫得声嘶音哑!花红彩绿旧衣装,行为走相吓煞人!——当中还有几个少年人,——他们对谢吕班 怎么看?——只要说话声不吓人,只要不用危险的手段来害人。打发他们到城里背朝上往下趴,奇装艳服打扮好,那份华丽放纵看了也恶心。
啊,强烈至极的天国,疯狂丑恶矫饰的极乐世界!你们的“魔幻师”,还有其他许多戏剧性滑稽表演,都无与伦比。他们穿上仿照噩梦特有的情趣即兴设计的服装,表演传奇悲歌,盗匪强人与神教半神的悲剧,就是宗教、史乘上也不见有记载。他们还把亲娘传授的民间曲调连同兽性表情姿态多情爱抚混同支那人、霍屯督人、流浪人、痴呆人、伊耶那、莫洛克 、陈年古旧的风魔、邪恶的精灵,演唱得淋漓尽致。他们还别出心裁演出新戏,演唱《好女》怀春之曲。魔术大师妙手一指,人物与地点变幻莫测,还运用磁力相引做出种种喜剧表演。双目喷火,血液歌唱,人骨变大,泪水纷飞,红色彩带飘摇飞舞。他们开的玩笑,他们玩出的恐怖场面,只有一分钟,或延续整整几个月。
荒唐野蛮的表演,其中的诀窍,只有我知道。
王 道 乾 译




伊·亚·冈察洛夫

伊·亚·冈察洛夫(1812—1891)是19世纪俄国最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之一。他的长篇小说创作在19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生平创作道路
伊凡·亚历山德罗维奇·冈察洛夫(Иван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Гончаров,1812年6月18日生,1891年9月27日去世)生于西姆比尔斯克的一个富商家庭。作家7岁丧父,他的童年教育是在贵族特列古波夫照管下完成的。青少年时期,冈察洛夫开始接触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等人的思想。与此同时,伏尔加河流域的现实生活给未来的作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他日后从事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生活素材。冈察洛夫先后就读于私立寄宿中学和莫斯科商业学校。在莫斯科商校,冈察洛夫逐渐对欧洲和俄国的文学作品发生兴趣。通过阅读普希金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及其诗歌作品,冈察洛夫确立了从事文学写作的志向——由此文学创作成为了冈察洛夫的“使命”和生活的“激情”。
1831年,冈察洛夫考入莫斯科大学语言文学系。莫斯科大学自由的学术风气和开放的思想氛围对未来作家世界观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校期间,他翻译了法国作家欧日尼·许的小说《阿达-居勒》的片断。
1834年,冈察洛夫大学毕业回到了故乡西姆比尔斯克。一年后,冈察洛夫赴彼得堡在外贸部供职。其间,他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广泛阅读和从事文学创作。冈察洛夫还与Н. 迈科夫的艺术沙龙建立联系,通过沙龙活动结识了文学界的一些著名人物,如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这一切为作家文学志趣的培养、为作家进入文学界提供了条件。
在文学创作初期,冈察洛夫创作有中篇小说《癫痫》(1838)、《因祸得福》(1839)和部分诗作。须强调指出,中篇小说《癫痫》和《因祸得福》的艺术形象和创作手法在以后的《平凡的故事》(1847)和《奥勃洛莫夫》(1859)中得以丰富和发展,因而预示着冈察洛夫代表性创作的总体构想。
1842年,冈察洛夫完成小说《伊凡·萨维奇·波得查波宁》,并于1848年发表。这部作品初步显示出作家的批判现实主义倾向。
1844年到1846年两年间,冈察洛夫潜心创作其代表性作品——长篇小说《平凡的故事》。1846年作家结识别林斯基,后者反对专制、农奴制的政治理念对作家产生了重要影响。1847年《平凡的故事》在《现代人》上发表,并引起文学界的广泛关注。随后,冈察洛夫又完成了《奥勃洛莫夫》中的《序曲》、《奥勃洛莫夫的梦》,这再次为作家赢得了广泛的赞誉。
1856年,冈察洛夫出任俄国国民教育部首席图书审查官。4年期间,在他的帮助下,《猎人笔记》、《莱蒙托夫全集》和涅克拉索夫的作品得以出版。
1858年冈察洛夫出版了关于“东方之行”的长篇随笔《战舰巴拉达号》。这部随笔对殖民统治下的亚洲各国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对西方殖民主义统治给予了深刻的批判。50年代末,由于政治观点分歧,冈察洛夫与屠格涅夫、Л. 托尔斯泰等人一起退出了《现代人》。60年代冈察洛夫主持官方主办的《北方蜜蜂》,与Д. 皮萨列夫展开论战。1869年,冈察洛夫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悬崖》在《欧洲导报》上发表。
70年代,冈察洛夫开始从事文学评论。其中,以评论格里鲍耶陀夫《聪明误》的文章《万般苦恼》(1872)最为著名,它全面阐述了作家的现实主义艺术观。另外,关于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以及普希金、Л. 托尔斯泰的评论文章也颇具见地和价值。其较为著名的评论短文、随笔还有:《迟做总比不做好》(1879)、《文学晚会》(1880),等等。这一期间,赞同“自上而下”改革俄国社会的冈察洛夫在社会、政治和艺术使命等问题上,与别林斯基代表的革命民主主义派发生分歧。
冈察洛夫晚年身体状况欠佳,孤身独处,但仍坚持文学创作,直到生命垂危。1891年9月27日,冈察洛夫于彼得堡逝世。
冈察洛夫的三部长篇小说《平凡的故事》、《奥勃洛莫夫》和《悬崖》为其代表性作品,也是俄罗斯文学史中重要的小说作品。
长篇小说《平凡的故事》于1847年在《现代人》上连载。《平凡的故事》探讨了“真正劳动”的问题,反映了19世纪40年代俄国社会意识和生活方式,特别是社会价值观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所历经的变化。在此,浪漫主义的审美理想逐步为现实社会的“实用主义”和“进取精神”所取代,从而最终走向破灭。
亚历山大·阿杜耶夫出生于改革前的俄国乡村。从童年起,他便生活无忧,备受宠爱。多情善感的内在气质促使他耽于幻想,梦想成为一名诗人。20岁那年,阿杜耶夫告别家乡前往京城彼得堡,计划在那里大展宏图。然而,现实中的彼得堡与小阿杜耶夫的想象却大相径庭,就连自己的叔父老阿杜耶夫也对他态度冷漠。在诗歌艺术问题上,叔侄观点对立:小阿杜耶夫将自己的诗作视为瑰宝,而叔父则视之为敝帚。随后,小阿杜耶夫遭受了一系列挫折,特别是饱受了失恋的痛苦。在彼得堡经历的一切使得小阿杜耶夫的浪漫主义幻想归于破灭。他由此得出结论:在生活中诗歌和鲜花凤毛麟角,人生只不过是一场虚无。于是,他在绝望中烧毁了诗稿,弃绝旧日的生活。小阿杜耶夫返回故里,但身经城市文明熏染的他现在已经无法适应乡村田园生活。一年之后,他再次雄心勃勃地来到彼得堡,希望大有作为。现在的小阿杜耶夫和过去的他已是判若两人:他抛弃一切浪漫幻想,开始了一种“真实的”生活。最后成为追逐功名、惟利是图的“现实的人”。
《平凡的故事》通过对庄园贵族青年的个人成长道路的描述,展现了贵族传统文化和城市文明之间尖锐的冲突。冈察洛夫从现实主义立场出发,揭示了基于宗法制农村价值观的文化幻想必然为城市化文明所取代的残酷历程。在具体层面上,老阿杜耶夫属于处在俄国资本主义上升阶段的新兴资产者形象,他以其务实进取、惟利是图的生活理念颠覆了小阿杜耶夫传统的生活观念,从而对庄园文化所依赖的农奴制基础提出了质疑。须指出,冈察洛夫虽然通过主人公的“转型”以及转型后所获得的锦绣仕途和巨大财富这一事实揭示俄国近代化过程价值选择的一种必然趋势——田园诗文化价值的没落和城市文明的崛起,但是作家在描述这一趋势的整体过程时,并未给出终结的价值判断。
在艺术结构方面,《平凡的故事》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对人物对话的建构。通过“对话”的展开揭示出人物形象之间(特别是老阿杜耶夫和小阿杜耶夫之间)在世界观、人生观等层面的冲突和对立,从而为人物性格的展示和小说情节的展开提供出话语前提。
冈察洛夫于1869年完成了长篇小说《悬崖》。作家在40年代末就开始构思这部小说(最初命名为《艺术家》),在近20年的创作过程中,作家数易其稿。《悬崖》揭示了在宗法制庄园生活方式和道德规范的条件下觉醒与反叛的主题。
《悬崖》主要展示了两位年轻人的心路历程。主人公莱斯基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庄园马林诺夫卡。这座紧邻伏尔加河的庄园,布局完美、风景宜人。庄园里住有莱斯基的祖姨和表姐薇拉。莱斯基对薇拉一往情深,而性格刚毅、情感独立的薇拉却对浪漫主义幻想家莱斯基毫无兴趣。薇拉冲破传统道德的束缚,结识并爱上了流放政治犯、“虚无主义者”马克。马克信仰唯物主义,其思想活跃,行动果敢。在两人的交往中,薇拉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她不能容忍马克的任性和固执,特别是对爱情、婚姻责任的认识;而另一方面却又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最后,薇拉和马克不得不分道扬镳。经过一场失败的恋爱,薇拉身心交瘁,随后嫁给了成功的新兴资产者、年轻实业家杜新。
莱斯基从小生活在马林诺夫卡。莱斯基博览群书,且禀有艺术天赋。但他缺乏社会责任感,并没有成就事业的毅力。他的所受教育和生活方式使他远离生活实际而徒有幻想,他最具感召力的行动则是富有激情但却空洞无物的演讲。因此,他最后必然在事业和爱情上遭受双重的挫折和失败。
相形之下,薇拉的觉醒和反叛则使得这一形象成为俄罗斯文学中女性形象的典型。薇拉执著于信念,并且付诸于行动。薇拉在恋爱问题上的觉醒、反叛以及表现为外在行动的“选择”——对马克和杜新的两次选择——可以归结为一种价值判断。薇拉对生活伴侣的选择,实质上是对自己理想和信念的践行。她对马克的选择具有重要意义:一是对莱斯基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否定,二是对传统道德观念的弃绝。而与马克的分手转而同杜新结合——这一再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则表现出她的独立自主的品格与历史性的统一,同时揭示出对“传统”宗法制生活准则和新兴资本主义价值观念的认同。
《悬崖》的出版在文学界和批评界引起了重大反响。分属不同派别的批评家,基于自身的政治立场给这部作品以不同的评价。他们的观点针锋相对,莫衷一是。革命民主主义者的评论认为,这部作品丑化了革命者的形象,而自由主义评论则批评作家没有真实把握贵族知识分子现实。在艺术方面,《悬崖》情节设置的戏剧性、娴熟的心理描写以及女性形象的个性化可以视作60年代小说的艺术典范。
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
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的创作始于40年代,直至1859年才告以完成。这部长篇小说反映了农奴制条件下俄国贵族青年——“多余人”的生活现实,标志19世纪俄罗斯文学“多余人”形象的终结。
《奥勃洛莫夫》真实、细致地描述了主人公伊里亚·奥勃洛莫夫的生活现实。奥勃洛莫夫是一个生活在京城彼得堡的贵族青年。他善良、温和,具有良好的教养。奥勃洛莫夫坚持认为“工作是一种责罚”,所以他整日无所事事,躺在一张沙发床上,“就是在梦中也想着睡觉”。他既不操心自己的衣食住行,也不关心自己领地的事务。他所有时间都耽于“美丽的”幻想,担心生活中的任何变故破坏他“安定的”生活。
奥勃洛莫夫的朋友希托尔兹是一位企业家。他精力旺盛,富有进取精神。希托尔兹鼓励奥勃洛莫夫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希望借此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但后者却借口自己缺乏意志和能力加以拒绝。希托尔兹出国前夕把奥勃洛莫夫引荐给年轻、活泼、充满热情的奥尔迦。从此,奥勃洛莫夫每天同奥尔迦会面,不久便坠入爱河。而奥尔迦也想通过爱情去感染奥勃洛莫夫,使他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在爱情的感召下,奥勃洛莫夫“行动”起来:与奥尔迦一同郊游,欣赏戏剧、音乐,阅读各种书籍,管理领地事务。然而好景不常,奥勃洛莫夫很快就厌倦了所有事情,甚至认为恋爱艰辛难当。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作出结婚的决定。但是,面对繁琐的婚前准备和即将开始的婚姻生活,奥勃洛莫夫内心十分矛盾,他一再推迟婚期。奥勃洛莫夫的表现让奥尔迦感到绝望,她逐渐认识到改变奥勃洛莫夫的生活方式实属幻想。于是,她离开了奥勃洛莫夫。奥尔迦与奥勃洛莫夫分手以后去了巴黎,在那里与希托尔兹恋爱、组成家庭。而奥勃洛莫夫则在房东太太普希尼钦娜的帮助下,回到了以往的死水般平静的生活。不久以后,他与房东太太结婚,并生有一子。奥勃洛莫夫的生活一如既往,最后寿终正寝。
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揭示了主人公赖以生存的俄国社会现实的特质——40和50年代农奴制改革以前整个国家充斥着愚昧、落后,停滞守旧和缺乏生机。生活在这个环境中的人大多精神贫乏,无所事事,整天沉溺于人的基本生理需求。作品将主人公奥勃洛莫夫性格的形成和发展置于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上,以此说明其性格完形后的诸多特征所具有的历史内涵。奥勃洛莫夫最典型的性格特征是行动的惰性——它是以空间的局限性和时间的静止性为表征的。在小说中,这一空间被夸张为咫尺之长的沙发床,而时间则更多表现为对阶段性观念的“坚守”。奥勃洛莫夫性格的形成源自社会期待的影响和模塑,在某种程度上则是贵族式“教育果实”。童年的奥勃洛莫夫不乏一般孩童的行为能力和思维能力。然而,社会对“未来贵族”的期待,使得他享受与生俱来的“天然特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所用心复无所事事。
在此,“另一个样子的生活”被合法地否定了,而奥勃洛莫夫性格的另一种可能也被合法地扼杀了。从此,奥勃洛莫夫便在社会认知和行为能力两个方面都出现了“空白”或“缺省”。
奥勃洛莫夫作为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典型人物,其全部性格包含有复杂、矛盾的两重性特征:一方面,由于奥勃洛莫夫对现实社会生活的拒斥,包括与体力劳动、日常社交和公职业务等脱离,他的生活自然也摆脱了现实社会中相互倾轧、惟利是图、尔虞我诈,甚至是等级观念的侵淫,因此在他身上仍保留有纯真的情感,善良的品格,以至于对于“光荣和梦想”的激情。而另一方面,就其主要方面而言,奥勃洛莫夫由于脱离社会生活而致的社会认知和行为能力的“空白”或“缺省”则标志着一代青年“知识精英”的毁灭。
奥勃洛莫夫的“行动惰性”拒绝爱情、婚姻带来的“动乱”。他的“行动惰性”及其深层心理,使得他在面临来自奥尔迦的炽热恋情时,也无法改变自身、走出决定性的一步——告别沙发床,进入人类正常的社会生活。至此,奥勃洛莫夫通过拒绝爱情、婚姻的方式再一次拒绝进入生活,从而完成了其性格的最后建构。如果说奥勃洛莫夫的“多余人”前辈们还具有其“行动”(包括行为和话语两个层面)的话,那么,奥勃洛莫夫这一“多余人”形象则宣告了“行动”的终结,也宣布了“多余人”的消亡。几代“多余人”形象作为社会另类声音在奥勃洛莫夫这里归于静默,也直接导致了这一社会“合法性”的存在,此即这一社会的双重危机之所在。从这个角度看,《奥勃洛莫夫》基于审美价值的认识意义则是独特的。
希托尔兹作为奥勃洛莫夫的对立性形象而出现。这一新兴资产者信奉“生活即劳动”,他将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行动”。也正是借助他的“行动”,奥勃洛莫夫的惰性获得了可持续性——这是现实生活逻辑的悖论。这种悖论还在于奥勃洛莫夫的生活蕴涵有某种“诗意”,而希托尔兹则代表“行动”及其速率。与此同时,由于缺乏现实基础,希托尔兹这一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作为作家观念的传声筒而存在。
在《奥勃洛莫夫》中,女性形象奥尔迦则并非作为奥勃洛莫夫的对立性形象存在,她的存在与其说是文本对结构特性的需要,不如说是对俄国社会资本化初期女性独立性地位和道路的探求。在小说中,奥尔迦首先是作为“拯救者”出现的,她对奥勃洛莫夫正面品质的发现、冲破世俗阻力对爱情的选择,这本身则凸现出她在认识和情感方面的独立和自觉。在此以后,奥尔迦又主动放弃这场“爱情”游戏,则同样表现出她对奥勃洛莫夫劣根性的独立判断。须指出,奥尔迦的道路探求并未终止于与希托尔兹的结合,因为她“感到有些混乱而模糊的问题”,那么,“往哪里去呢?”
在《奥勃洛莫夫》的艺术风格方面,“典型化”手法是《奥勃莫洛夫》最具代表性的风格。奥勃洛莫夫封闭和停滞的外省庄园生活及其生活方式即是奥勃洛莫夫性格形成的起点。在这部长篇小说第一部《奥勃洛莫夫的梦》中,作家运用环境描写、人物对话和场景转换等一系列手段展现了主人公性格成长、发展和消亡的历史,从而最终完成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塑造。与此同时,这一典型人物的成长史无疑从反面揭示出造成其“典型性”的社会环境(包括经济基础、生活方式、道德规范)的诸多“典型性”危机,从而获得了深刻的社会学意义。
作为19世纪俄罗斯文学经典小说,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为文学史提供了“多余人”的终结者形象,而体现主人公性格特征的“奥勃洛莫夫性格”则成为跨时代的社会心理指称——消极、惰性、冷漠、颓废和不思进取。由此可见,《奥勃洛莫夫》作为19世纪俄罗斯文学经典作品不仅在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而且在精神史上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思想资源。
综上所述,冈察洛夫的长篇小说创作标志着19世纪中期俄国小说创作的杰出成就。他对长篇小说的创作方法和艺术结构等方面的探索和深化,为小说创作的繁荣提供了有效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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杼停凉遂入 宵度序方过 谁复星楼咏 堪成调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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